蘿卜纓子
來源:濰坊日報 發(fā)布時間:2023-01-13 16:06:33
鄰居老劉種的蘿卜大豐收,一個個長得像小豬,前幾天我散步到他田里看見的。
膘肥體壯的蘿卜頭頂著茂密的生龍活虎的拇指粗的纓子,一尺高。
我相中了這蘿卜纓子。
想到立冬以后和它相約,重拾一畦雪花,重拾一雙凍紅的手和一雙手的老繭,重拾一碗小豆腐和母親水分丟失的纓子一樣的皺紋。
立冬過了,小雪過了。這是錛白菜、蘿卜、辣疙瘩的時節(jié)。西北風起了,零星的雪花在半空中游蕩,偶爾碰到臉上,尖尖地疼。母親圍著一條深紫色的圍巾,她的腮頭兒也是紫色的,手應(yīng)該也是,我猜想。我的手都凍紅了,她的手凍得遠遠地在我前面,一畦畦地在我前面,應(yīng)該凍紫了的,但被泥巴包著,我只看見她的手是泥土的顏色。
這是上世紀70年代的農(nóng)時農(nóng)事。母親帶著我,我那時十幾歲,先把大白菜一棵棵錛倒,根上的土輕輕撲拉,留住完整的根;枯葉輕輕突扒,像抱著小孩的頭理發(fā)一樣,不能撕出個窟窿。然后一棵精神抖擻的白菜就會被放到窖子里,這是一冬的大菜,是春節(jié)的餃子,是親朋的酒肴,是母親看家的臉面。根上拴紅繩的白菜是不能賣的,那是母親系在心頭的全家的新年。
拾掇完了白菜,才是蘿卜辣疙瘩,這兩樣東西潑辣,拔出蘿卜帶出泥,泥也好理整,沙土的,一撲拉就掉。然后裝到簍子里,回家把纓子割下,蘿卜埋到沙土里,辣疙瘩腌咸菜。
我說過我相中了這蘿卜纓子。
蘿卜纓子辣疙瘩纓子一直是我無法破解的母親的密碼。
母親把割下的纓子一穗穗地掛到院子里的鐵條上,等它們失去水分。失去水分的纓子仍然綠油油的,這得益于母親一天幾遍翻來翻去,失去水分的纓子雖然縐了,但卻有一種讓人可以依靠的力量,一種儲存了陽光雨露加風雪的厚重和信任,甚至是一種依賴。
我相中了這蘿卜纓子完全是因為母親,它是我戀母情結(jié)的一部分,甚至纓子是我母親的一部分。
母親把黃豆泡好了,在一個紅色的陶器工藝的三盆子里,然后在院子里的水磨上,磨呀磨呀,奶湯般的豆汁順著石磨的眼瞼悠悠地流下,院子里豆香沁人,像回到春天的豆田。
母親把早已泡過的纓子切碎,與豆汁合了,慢火,在鍋里煎熬。當豆汁完全被纓子吸納,一鍋熱騰騰的小豆腐便在母親的微笑里誕生。
這是改善伙食的一餐,也是物盡其用的一餐,這是油水匱乏時代的一餐,也是歲月煎熬的一餐。因為沒有油水,我是不愿意吃的,纓子的青苷氣息伴隨我度過了相當一段時間,但我不清楚為什么,母親一直喜歡吃小豆腐,甚至在她病重期間。
她病了,2001年住進了腫瘤醫(yī)院。為了方便兄弟姊妹照顧她,我們在醫(yī)院租了個房子,約等于又安了一個簡陋的家。這個時候,我們已經(jīng)有了可以讓母親吃海參鮑魚的條件,可是,母親已經(jīng)吃不下了,她也不喜歡吃,十有八九可能是一個喜歡吃魚刺的母親,她惦記的依然是她的小豆腐。而此時,小豆腐在城里似乎成了奢侈品,因為,母親所想的纓子已經(jīng)被人類拋棄。
我相中了這蘿卜纓子。
小雪也過了,老劉收了蘿卜,想必蘿卜像一群小豬一樣在超市里高價排列,纓子在田里有被遺棄的凄涼,又有被卸磨殺掉的悲切,初冬的雨為纓子又添了幾多泥濘,此時,我與纓子如約而至。
在蒙蒙細雨里,我把纓子一簇簇理齊,摘了黃葉,手有些許十幾歲時的疼,我仿佛回了那時,仿佛一雙老繭的雙手和我一起,雖然遠遠地在我前面,一畦畦地在我前面,應(yīng)該凍紫了的,被泥巴包著,但我看見了,她的手是紫的顏色。
我把纓子抱回家,用自來水沖洗干凈它的全身,這次不像給白菜理發(fā),而是給纓子沐浴,從頭到腳,然后在母親的記憶里晾曬,等待豆汁像乳汁一樣流下來的那一刻。(王杰昌)
作者簡介 王杰昌,山東安丘人,高級編輯。畢業(yè)于山東師范大學,任職于山東電視臺,歷任新聞部記者、編輯、新聞中心副主任、公共頻道副總監(jiān)、總監(jiān)、山東廣電傳媒集團綜合部總監(jiān)。
被授予山東廣播電視局拔尖人才,中國十大傳媒策劃專家。主創(chuàng)的《領(lǐng)導(dǎo)干部的楷模孔繁森》系列報道、《正人先正己——濟南交警塑造新形象》《千古絕唱——洛莊漢墓出土樂器鑒定》等作品三次獲得中國新聞獎。策劃拍攝的紀錄片《登》獲2013年第十九屆中國電視紀錄片十佳長篇作品,入選國家新聞出版廣電總局2013年第一批優(yōu)秀國產(chǎn)紀錄片?!赌锖湍锏莫気嗆嚒啡雵袊?zhèn)江國際紀錄片節(jié),獲玉山最佳短紀錄片,入圍卡塔爾半島國際紀錄片節(jié)。著有詩集《江清月近人》,詩歌、散文作品散見于各報刊雜志。
責任編輯:邢敏